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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2020年,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相信绝大多数人的答案里会出现这个名词:新冠疫情。
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数据显示,截至北京时间12月12日,全球累计新冠确诊病例超过7000万,累计死亡病例近160万。在疫情爆发一年之后,新冠病毒仍在加速度传播,全球每新增千万病例的时间,从最初的百余天缩减至如今的十余天……
谁也不曾料想,一个病毒竟让全世界摁下了暂停键,甚至影响了人类文明的进程。
12月5日,央视著名主持人白岩松,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感染科主任张文宏,西湖大学校长、结构生物学家施一公,聚首西湖大学湖心讲堂公开课,以“生命的一千种可能”为题,从科学与人文、理论与实践的多重视角,分享了他们内心深处的感悟与思考。
面对让人悲伤的数字,面对不知何时能重新打开的世界,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需要思考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SARS没干成的事,新冠病毒干成了
第一个开讲的白岩松,报出了一串很少有人去对比的数字。
2020年世卫组织出台的结核病报告显示,2019年世界新增结核病的病人一千万,死亡141万;2019年,中国新增结核病人数83.3万,全世界第三;截至目前,中国累计报告确诊病例不到10万 。
从数字的角度来说,为什么一个如此严峻却不被我们谈论,而另外一个却要成为历史回忆当中最大的事件?
“这里最重要的区别是未知,人类真正恐惧的不是疾病的本身,而是未知。”白岩松说。
白岩松
但这些“未知”的病毒,其实在自然界早已存在。
作为感染科主任,张文宏用一线医生的丰富案例说明,从SARS、H7N9到新冠病毒,病毒跨物种传播的事情一直在自然界中反复发生。
“整个自然界当中充斥着各种低等生物,从病毒到细菌,再到其他微生物,人类这种生物开始生长发育时,所有的病毒、细菌都跟我们一起共同发育,今天人类身上还携带各种各样的病毒和细菌,与你共生。”
那为什么有时候这些病毒和细菌会变成侵犯你的敌人?
“因为进化过程当中没有达成一个共识,没有非常好地相处。”张文宏说,有些病毒和细菌会跟动物界之间达成和解,像禽流感,大多数禽流感只停留在家禽或者飞鸟身上,不会到人身上来。但是一部分禽流感会突然跨越了飞禽走兽之间的界限,到人身上,这是跨物种的传播。这就造成了自然界非常广泛的疾病谱。
而分析传染病的流行模式,“我们可以看到,自然界有无数种微生物,当它们中间的一种跟人类之间达成一种平衡,它的致病性适中,部分患者中发生的症状很重,但是也有相当多的感染者症状很轻或者无症状,那么就会不容易被发现而造成广泛的传播。所以,如果说SARS病毒试图主宰世界没有成功的话,今年的新冠病毒则成功地影响了全人类,并且还要对未来产生深刻的影响。”
令张文宏庆幸的是,2020年的我们,已与2003年不可同日而语。“要知道在2003年的时候,我们不具备很强的检测能力。SARS在中国蔓延了6个多月,医院还不能检测SARS病毒。”而现在我们有了基因组学检测技术,我们很好地利用了科技手段,科学家只花了十几天就解码了病毒。“如果没有基因组学技术,那么新冠病毒在中国造成的惨烈程度可能会远远超出你的想象。今天你们坐在这个会场里的可能性一点都没有。”
张文宏说,任何事件都会影响我们世界发展的方向,我们今天能坐在这里听讲,是因为我们国家的政府和人民的付出,有我们体制机制的各种优势,“但取得胜利的核心是我们非常尊重科学,我们非常好地利用了科学技术手段来防控这个疾病。”
医学是科学,却不仅仅是科学
面对未知,我们首先需要以科学的态度面对,这毫无疑问。但学者白岩松发问:医学仅仅是科学吗?
“疫情带来的冲击,让我们重新思考什么是医学。糖尿病、高血压,很多疾病我们无法治愈只能控制,并且还有诸如艾滋病,埃博拉、SARS、新冠等新疾病出现,甚至精神疾病也将快速增长。任何一个患者得某种疾病的时候,一定是生理疾病和心理疾病的共生体,作为科学可以面对生理疾病,添加了人文,可能会更好地同时去治愈和面对由此产生的生理疾病。”
“所以医学既是科学,同时又不止于科学,是科学和人文的结合体,因为患者就是这样的结合体。”
但医学的内涵,还不仅止于此。白岩松认为,从更深层次来讲,医学是社会学和更大的政治学。
他举例说,香港预计平均寿命男女均世界第一,不仅是医学的进步,更得益于医疗体制、工作方式、应急救护等社会方式;从1949年至今,中国婴儿的死亡率从千分之二百降低到千分之六点一 ,这也是社会公共卫生等综合因素所带来的进步;德国医学家、公共卫生学家菲尔绍介入柏林下水道改造,之后德国平均预期寿命由30多岁增长到了50岁,因为大大缓解了排出污水的地方常有的公共感染现象……这样的行为,与治好一个一个的病人相比,同样有意义。
张文宏
张文宏用一个小故事为白岩松的观点做了最好的注脚。
“最近我看到一本关于病毒猎手的书,引言说道,两位医生在河边聊天喝咖啡,突然看到河流上游漂下来很多落水的人,有的已经死亡,有的还活着。他们赶紧把人捞上来抢救,这时候有一位医生却跑了,另一位医生问你去哪儿呀,救人还来不及!他说我要去上游看看发生了什么。”
现在,我们遇到了新冠疫情,它的上游发生了什么?
张文宏回忆说,新冠疫情发生后,我们对武汉封城,但除此以外我们更要做的是,聚集全国最好的医疗资源驰援武汉,就是把我们“上游”的水流给堵掉了。然后,上海当时留下来的医生,不管你退休还是没退休,只要是社会上公认的好医生,全部进入负压病房两个多月。他们对所有的病人都实施最好的治疗方案。
“国际临床医学领域最著名的杂志最近发表的文章已经说明,从2019年的11月底到现在为止,世界上用的所有抗病毒药物,经过评价,作用非常有限!既然作用不大,那第二波的输入性病毒,上海接近一千例的输入性病例,为何没有一例死亡?这里很重要一个原因是中国很好地控制了疫情,避免了医疗资源的挤兑。”
张文宏调侃说,“你说今天医生本事很大,还不能完全这样讲,中国的医生尽力了,但是在座每一位戴口罩的人,你们也都是最好的医生,当时待在家里配合政府控制做社交隔离的民众都是战士。”
因此,回到白岩松的观点,什么是医学?更大层面的医学要靠政府官员和社会各界的参与。“2020年的这场疫情需要整个社会投入更多的力量,让医生做医生该做的事情,政府、社会要承担更多预防的工作, 因为大医治未病!”
更好的科学,更好的生活
放大时空,科学家施一公从古罗马帝国的灭亡、郑和下西洋、中国第一位留学生容闳、人类首次发射宇宙空间探测器和引力波的检测说起,从另一个更基础的角度来看今年的新冠病毒。
“快速发展的科学技术给人类带来了进步,带来了各种不可预知的可能。但我们真的知道自己在走向何方吗?”“今年的新冠疫情貌似是个意外。这样的意外,有了第一次一定会有第二次,当病毒第N次来的时候我们如何面对?”
施一公说,世界上生活着各种生物,它们和人类一样,都是属于这个地球的生命,也都和人类享有同一套遗传密码,享有同一个星球,人类不仅在主宰我们自己的生命,也在影响这个星球的生命,同时被其他生命深刻影响。科学家天然的使命,就是用更好的科学、更好的技术去面对未来。
施一公
“我是一个生物学家,或者更具体一点,我是一个结构生物学家。我和我的前辈和同行,只能通过科学研究来解密生命,让生命得到更好的发展,让生命免遭将来可能出现的意外和干扰。”
这样的基础研究看似遥远,却是我们应对未来的必由之路。
施一公举例说,艾滋病的病毒颗粒侵染细胞后需要复制,复制过程中要形成长链蛋白,需要自己的蛋白酶切割三次才能成熟。1987年,当默沙东的科学家解析了这个蛋白酶的结构以后,根据结构特点设计了一个小分子抑制剂,这个小分子可以结合在蛋白酶的活性位点,使蛋白酶无法切割长链蛋白。因为这个抑制的作用,HIV尽管可以进入人体细胞,但是无法正常复制,无法产生新的病毒去感染新的细胞。这个药1994年在美国批准上市,两年后把HIV病毒引发的疾病死亡率降低了大约80%。
同理,过去几十年,人类用科学手段去了解心血管疾病。他们找到了富含胆固醇的低密度脂蛋白(LDL)的受体,知道它如何工作,而找到这些低密度脂蛋白受体的科学家,进一步发现了体内胆固醇合成通路的调控机制,以及如何通过他汀类药物来抑制这些胆固醇和LDL的产生。
“但有些人即便吃这些药血脂也降不下来,是因为另外一个叫PCSK9的蛋白,它会结合LDL受体,协助它们与LDL一起被细胞内吞,并一起被降解,从而阻止了LDL受体的重复利用。这个基础研究的突破非常重要,因为我们需要LDL受体清除血液里的的LDL。现在很多生物医药公司通过抑制PCSK9来提高细胞表面的LDL受体,从而降低血脂,来治疗心血管疾病。”
这就是基础研究、科学研究的强大力量,也是我们人类先一步预知未来、防范未来可能出现危险的重要途径。
施一公说,面对未来,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怎样更好地用科学来指导我们走向未来,让人类避免一些可以避免的灾难?我们需要跳出自己的圈子,静下心来看看我们周围的生命。
比如有一种生物叫涡虫,体长大约1、2厘米,在杭州的水塘里就有,用刀把它切成几百块,每一块都能重新长成一只涡虫,表现出强大的再生能力;还有一种生物叫水熊,比涡虫还小,只有1.5毫米左右,把它放在油锅里炸,放在几千个大气压的环境下,甚至把它放在宇宙飞船的外周,让它接受宇宙射线和无氧环境,它还是会活下来。
“基础研究通过研究这些与人类共存、用同一套遗传密码共生的物种,从中学到一些经验,得到一些教训。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思考宇宙的存在、生命的意义、我们所面临的环境以及我们的未来。”
听,他们的声音
张文宏——
疫苗到底能不能让我们恢复到疫情来临之前?这个问题到目前为止很难有确切的答案。但是,反过来的一个答案是明确的,如果没有疫苗,你肯定回不到疫情来临之前的样子,这一点是非常明确的。如果今天没有疫苗,你想回到以前的样子,想都不要想。
白岩松——
中国的疫苗应该很快就会上市,但我们不能产生过于乐观的期待,应该是乐观地期待。因为到现在为止,我们用疫苗只消灭了一个疾病,就是天花,并且走了快200年的历程。第二个疾病差临门一脚,是小儿麻痹。即使疫苗一切OK,病毒也不变种、不变异,是不是百分之百的人都打?那很难,因为因素超越医学,太复杂了。
施一公——
我们现在享受的很多现代科技应用,包括我们的微信、手机等等,它的技术根本上源自于上个世纪基础理论和基础研究的突破。但当时大家不会觉得这些基础的东西怎么样,因为几十年之内没有任何应用。这个社会当然需要马上能够应用的研究,但我们也要为将来架桥、铺路。如果没有这些桥、路,只把自己家门前的小道铺好了,还是走不远的,出去以后还是沼泽地。基础研究就是那些桥梁、道路,可以帮助我们在未来走得更远。
白岩松——
我们老祖宗早就说过一句话,就是有和无之间的转化。你看到了房顶、墙、门,就觉得这是建筑、房屋,其实你看到的东西是没有用的,它围出来的空间才让我们聚集在这里。所以我们提倡多做点无用的事,真正的科学看似无用,但它是一个国家长远发展的支撑。
施一公——
不要觉得几年之内我们就可以很轻易地去改变一个人的基因,很快实现寿命增长、运动能力增加等等,这是非常困难的。生命如此之复杂,我们改变一个基因的同时,很难知道它带来的连锁反应是什么,也许会因此付出意想不到的代价。
张文宏——
人要一直有梦想是非常困难的事情。说句实话,像我们三个60后的人,每天实际的工作基本上把你折磨得有充足的睡眠就不错了,你看我们三个人,身材可以保持不是那么胖,我们就都满足了。
你问我有什么梦想?我没有长远梦想。我只有明年、后年的梦想,我们时刻在生活当中、工作当中寻找小梦想,你再问我后面有什么梦想,我现在真不知道。我眼前的梦想就是最近的一些贫困人群的结核病防控计划能够尽快实施取得预期效果,为中国消除耐多药结核病出点力。
我希望年轻人一直有梦想。年轻人有梦想,中国才有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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