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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理科生在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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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9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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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课合影,前排右一来国龙,左一程羽黑



《红楼梦》里有香菱学诗,曹公让香菱和诗歌相遇,还安排了黛玉当导师。这是香菱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而她已经知道,她做梦都在写诗。

西湖大学的青春少年们,也在悄悄写诗。事情起因于一门《旧体诗词创作》课程,上课地点在学术环,他们筹备中的诗社,就叫环社

课程结束了,诗歌还在环绕。


硅基诗人


第一节课,当五首古诗跳出在幻灯片上,九位同学开始叽叽喳喳,讨论个不停。这五首诗都是以 “夜气冥冥白”开头,其中第一首如下:


夜气冥冥白,灯光的的红。旅愁缘酒破,归梦为诗穷。路断人行少,川寒鹭语空。苦吟兼怨泣,剖血答天公。


讲台上的老师叫程羽黑,是一位人类诗人。他的要求很简单:从五首诗中挑选出哪首是人类写的。


张思畅是九位同学中唯一的女生,她心想这可能是一个“陷阱”,有可能全是AI写的。不过老师极力声称,这其中必有人类作品。



女生的直觉是对的,老师在这里设了一个陷阱,五首诗中,除了共有的第一句,其他都是AI作的。


原诗出自晚清:


夜气冥冥白,烟丝窈窈青。孤蓬寒上月,微浪稳移星。灯火喧渔港,沧桑换独醒。犹怀中兴略,听角望湖亭。


1901年早春,诗人从南京赶赴江西扫墓,夜晚停靠鄱阳湖。自从父亲上年秋天下葬,这是他第一次回乡。三年前戊戌变法失败,他和父亲双双被革职。一片朦胧的气象中,他依稀听见号角响起,心中的理想又重新翻滚。


诗人叫陈三立,他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位传统诗人”,他也是历史学家陈寅恪的父亲。


再回看AI诗作。灯光的的红——红色并不对味;旅愁缘酒破——一个酒鬼的牢骚吗?苦吟兼怨泣——直白但也苍白。


看来,中国第一代硅基诗人和“中国最后一位传统诗人”,中间隔的不只有百年孤独。硅基诗人,未必真懂行吟诗人。


不过,第一次上课,AI成功唤起了同学们的热情,而让程羽黑意外的是,这些理科生似乎都不是新手。


比如高高瘦瘦的王嘉言同学,在发言中提到了《毛诗正义》:“诗歌中常用比的手法,欲言此物,先言它物。”这是一本唐人研究《诗经》的著作。王嘉言就是后来“环社”的社长。


话     痨


黄色上衣,黄色镜框,是李泽华的标志性穿搭。他经常拿着一本《庄子》穿梭在校园。不能说十分醒目,但至少也非常抢眼。

上诗词课前,李泽华会狠狠警告自己,不要讲太多话。他总是忍不住在课上发表长篇大论。

这门课呢,由他而起。

去年冬天,李泽华和来国龙教授吃饭,请教问题。当时他正在读《楚辞》,而楚文化和古文字正是来教授研究的领域之一。

也就是去年秋天,来国龙从佛罗里达大学离职,加入西湖大学。他的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艺术史、古文字与商周考古、上古音等等。来西湖后,来国龙教授先后开出了两门课《全球艺术史》和《文字和早期文明》。

聊天间,来国龙提议,何不开设一门旧体诗词课,李泽华马上说,感兴趣的同学,不只他一个。来国龙说:“我倒是有一个合适的老师人选。”于是,在来国龙的推动下,有了这门课。每次上课,来国龙就一起在教室,一起参与讨论。

有一次课后,李泽华发了一篇2000字感想在群里,提出诸多疑问——格律是否限制了表达的多样性?现代人能否用旧体诗触及独有的情感坐标?

我问他,喜欢古典诗词,是受到谁的影响?结果他的话痨又收不住了,就像爆了的自来水管,堵也堵不住。

他说是未曾谋面的爷爷。

大概是父亲十岁的时候,爷爷去世了。爷爷是村里少有的考上高中的人,只因贫困无法继续。爷爷写得一手好毛笔字,黢黑黢黑的。无法上大学的爷爷,白天干农活,晚上做裁缝。不料落下顽疾,爷爷瘫痪了,在床上还每天坚持看报学习。

这些是父亲告诉他的。

李泽华是客家人,家乡在福建上杭县,但从小就跟着父母来到浙江瑞安。这位客家人中的异乡人,每年春节要回去祭祖扫墓,去看望一个个祖宗,最远的祖宗已经要追溯到宋朝了。

如果从西晋永嘉之乱算起,客家的迁徙历史长达1700多年。梦里不知身是客,不确定的身份,却加深了人和人的连接。

把话说明白、说漂亮,几乎是李泽华耳濡目染的。也对,沟通庞大的宗族,以及处理和当地的关系,都需要语言艺术家。

有一次父亲和生意伙伴打电话,蹦出一句:“术业有专攻。”李泽华心里一惊,初中毕业的父亲,怎么还知道韩愈的句子。

父亲说,我们那都这么说话。

常常,李泽华在爷爷的坟前,看着父亲和父亲的父亲说话。

父亲总是以一种平和的语气,慢慢展开,聊聊回忆,说说最近家里的事。有时候,父亲边烧纸,边开玩笑:“面额越来越大,你那边肯定也通胀了。” 有时候,父亲轻声感慨:“泽华长大了,这次是他帮着准备的。”

李泽华觉得,此时的父亲像一位诗人。

从初中开始,李泽华疯狂爱上了古代汉语,他手抄《论语》,研读老庄,背诵唐诗。一下子读不懂的,就先背下来,必要的时候再反刍。他试图通过文字,追溯1700年的流离。如他写下的诗句:

♬ 淡月寒刍狗,游心何所终。

刍狗出自《道德经》,原指祭祀时用草扎的狗,这里泛指芸芸众生。清冷的月光普照万物,在这片蓝色的波动之海中,我心游弋,将向何处?





诗     云




第二堂课,开始练习写诗句。章洵第一个提交,他写道:


♬ 晴空万里无一物,未晓缘何慰我心。

这一联改编自他所喜欢的海子: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当时大二的章洵, 来自靠海的台州。他是一位文学青年,喜欢看小说,也写小说。除了喜欢中国的科幻小说,他还喜欢德国作家黑塞,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他们的魅力中,都交织着浪漫和现实。


章洵和几位高中同学,组建了一个文学小组,巧合的是,就叫“环写作”,是“环写作”,别看成“坏写作”。这群在海边长大的少年,什么都聊,就是不直接聊写作。何尝不是,月亮绕着地球,地球绕着太阳,彼此吸引,环绕又保持距离。


诗和距离相关,程子正同学的第一句诗,写给了自己相识三年的女友:

♬ 
冰肌盈暖意,浅笑沁梅香。

我问程子正:“女友如何评价?”。他说:“她很开心。”我问:“她说了啥?” 程子正说:“这个我忘了。”


第三堂课作业是写一首绝句,这是课程中第一次写完整的古典诗。女生张思畅拔得头筹:


♬  
帘内清歌催浅醉,阶前野客尚随波。
墙头香气摇金蕊,庭院春芳已未多。


张思畅当时大一,已经在陈虹宇实验室开启了科研训练,开始捣鼓各种仪器。人如其名,张思畅写起诗来,也是文思畅快。


这不是她第一次写古诗,高中的时候就喜欢和同学玩飞花令,也尝试写过。她看过三遍《红楼梦》,从懵懂到惊叹,其中的诗词,也深深影响着她。比如她特别喜欢的一句:


♬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一个偷字,一个借字,生命不就是那种幸运的窃喜,以及终将归还于永恒?而所谓的“我”,何尝不是东“偷”西“借”,是这个世界所涌现的人格化的投影。


张思畅喜欢动词,语言在流动,景色仿佛也获得某种意志,享有片刻自由。诗里的她,自由穿梭在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


她写下:


♬ 我知清风有此意,遂引啜香敬斜阳。


她写下:

♬  运命自能明所遇,语间忽觉泪交倾。


尽管,AI已经可以写出以假乱真的诗词,但张思畅发现,AI写十首,看起来是十个不同的人写的。而人类写诗,你会发现,一个人的十首诗是出自同一个灵魂。写诗,无非是表达,张思畅说:


“只要是人,都可以表达。”


很少有人知道,她怎么学会识字的。幼儿园的时候,姐姐带她,这位姐姐也是偷懒,教会了她上网自己看动画片。动画片是带字幕的,到了幼儿园大班的时候,她已经基本识字了,开始看《格林童话》全译本。


张思畅的朋友圈,有一条是她写假期同学聚会,这就是她的日常诗:


人们寻觅半生,只为在这广袤山海中,找到一隅之地——找到家。是的,这世上没有从子宫到坟墓更远的距离,去大洋底部的暮色下去找吧,去山岗上的晨曦中找,去我们的301班。


大家都在写作,偶然间,有的成了诗篇。


创立“环写作”的章洵,对写古诗这件小事,刻意保持着距离。他,更喜欢写小说。


为了得到一个诗句,章洵可能要耗上两个小时,搜肠刮肚的。但写小说不一样,状态好的时候,一个下午可以写一万字。


选择人工智能方向的他,冷眼调侃AI写诗:“就是人类逼着它写诗的,你看AI写诗那个吃力样。” 


确实,AI写诗用了最“笨”的方法,而且也费电。


“其实,人类自己也不清楚,什么是好诗。”章洵说。然后,他突然说:“你看过《诗云》吗?”


这是刘慈欣的科幻中篇小说。在小说里,恐龙没有灭绝,成了统治人类的吞食帝国,把人类当作家禽饲养。而吞食帝国的“神”,是一种纯能量的更高级文明。“神”对中国的古诗发生兴趣,希望能创造出超越人类的诗歌。


于是,“神”耗尽了太阳系的大部分物质,穷尽了古诗中所有可能的文字排列组合,并把它们存储在量子晶片中。10的40次方片这样的量子存储器漂浮在被掏空的太阳系。


远看,这是一个长达100个天文单位的旋涡状星云,散发着银光。


面对如此震撼的场景,“神”却崩溃了,因为“神”也编不出可以鉴赏古诗的程序。这意味着杰出的诗歌将湮没在这无穷无尽的诗云里。“神”气到跺脚,说出的话反而有了一点诗意:


  “可我却得不到!”





尾声:让诗意继续


2024年,西湖大学本科招生专业扩展到7个,分别是生物科学、物理学、化学、电子信息工程、材料科学与工程、数学与应用数学、人工智能。


是的,这是一个纯粹的理工科院校,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学诗。就像张思畅说的,每个人都可以写诗,难道科学就没有诗意和浪漫吗? 


西湖大学成立五周年的时候,出过一本小小的册子,就是各路西湖家人的诗作集锦,有中文诗、还有英文诗。首届本科生入校时,有通识教育中心的老师,兴致勃勃地带着他们排演莎士比亚的戏剧。


前两天,新学期的社团招新刚刚结束,“环社”第一次纳新,结果出乎意料,一下子新增到了几十个社员,王嘉言担任社长,之前他还担心“招不满人”。


其实,思考和关心这个世界,何尝不是诗意本身。就像物理学家费曼凝视一杯葡萄酒:


有个诗人曾经说过整个宇宙装在一杯葡萄酒中……这里面有很多的物理……从玻璃的成分我们可以看见宇宙年龄的秘密和星体的演化…….发酵的秘密也是生命的秘密……这红葡萄酒是多么的生动,深深地印在观察着它的意识之中…..让它给予我们最后的快乐,一饮而尽,忘掉一切。


李泽华在祭祖路上

章洵在家乡


张思畅



“环社”招新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