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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研VS伦理:他在普林斯顿读博时,导师送了这本书 |春读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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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珊 公共事务部 2020年06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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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西湖大学理学院PI吴明轩回忆起自己数年前,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化学系读博的生活时,有这么一本书是绕不开的:当时,他的导师Dorothea Fiedler教授第一次开始带博士生,这本书,她给学生们人手送了一本。

而现在,2019年加入西湖大学、同样初为博导的吴明轩,也想在春读接力,和你一起聊聊这本书:The Immortal Life of Henrietta Lacks (最新中文版为《永生的海拉 : 改变人类医学史的海拉细胞及其主人的生命故事》)。

现如今,科学与伦理的关系已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问题。但如果翻开《永生的海拉》,你会惊讶地发现,在半个世纪前,伦理甚至都“不存在”。

 

The Immortal Life of Henrietta Lacks

 

海拉细胞系:她去世了近70年,却一直在被迫“繁衍”

 

在阅读美国科学作家丽贝卡·思科鲁特所著的《永生的海拉》前,吴明轩已听说过“海拉细胞系”——“那是一个在生命科学相关领域工作的人,一定会在文献中读到的名词。”


海拉细胞系,是源于美国烟农女性海瑞塔‧拉克斯(Henrietta Lacks)的宫颈癌细胞的细胞系。1951年,拉克斯发现腹部出现硬块,随后在约翰·霍普金斯医院诊断为宫颈癌。她身上的癌组织样品,被转给了一直想要培养人类细胞的外科医生乔治·奥托·盖。

常规的人类细胞,通常不具备无限分裂的能力,在平均分裂约50次后,就会走向死亡;而拉克斯的细胞,不仅每隔24小时就能增加一倍,而且能够在实验室持续培养、无限分裂(注:癌细胞能够无限分裂不算奇怪,但能够成功在实验室培养并无限分裂,拉克斯的细胞是首例)。

于是,花费了20年寻找“永生”细胞的盖医生欣喜地发现,他终于找到了梦寐以求的细胞。他将这个细胞系命名为“海拉细胞”;随后,这个细胞系被提供给了全世界各地的研究机构,被用于癌症研究、病毒学研究、新药研发等等。

至今,海拉细胞系仍然在被不断地进行人工繁殖——按照《永生的海拉》的估算,培养出的海拉细胞系总重已超过了5000万吨,约等于100幢纽约帝国大厦。


不死的细胞系,为当代的医学进步作出了杰出贡献。而它的主人,因这些细胞而死,再也无法知道这件事了——早在1951年4月,拉克斯就因宫颈癌去世。尔后发生的细胞繁衍、生物实验,她全然一无所知。甚至,追溯到最初的原点,癌组织被取走作为研究样本,也是未经过拉克斯本人知情同意的。

即便是长期从事化学生物学研究的吴明轩,在翻开丽贝卡·思科鲁特的这本非虚构纪实写作前,也未曾知晓“海拉细胞系”这个词组背后的故事。思科鲁特饱满的讲述,让吴明轩终于洞见复杂的历史:“它讲的不仅仅是科技史,还涉及到美国的历史、黑人的平权史,当然,也包括医学伦理。透过这个故事,你都能看到。”

 

《永生的海拉》:伦理“蒸发”的年代,故事远比想象的复杂

 

不仅拉克斯未曾悉知自己的细胞会被动“繁殖”,甚至拉克斯的女儿狄波拉·拉克斯,也是在母亲去世二十年后,才惊闻“她”还“活着”。这场医疗领域伦理“蒸发”的风波,是如何在光天化日下发生的?拉克斯的家人,又该如何接受这个仍然在生长的细胞系的存在?

丽贝卡·思科鲁特花了10年深入挖掘,还原了这段特殊的历史。《永生的海拉》一经推出,就成为了畅销书,已被翻译成二十多种语言,并受到了《纽约客》、《华盛顿邮报》、《泰晤士报》等全球60多家知名媒体的赞誉与推荐;2017年,这本书的同名电影上映。作者思科鲁特还设立了海瑞塔·拉克斯基金会,以帮助为科研作出贡献却未得到回报的人,尤其是对研究不知情的“贡献者”。

 

《永生的海拉》中文版

 

在吴明轩读完后,他发现这本书还原的海拉细胞系背后的历史,远比自己想象的复杂:“你如果简单猜想,可能就觉得这个细胞系,来自于一个病人的肿瘤,就结束了。但实际很复杂:这个病人因为肤色,当时遭到了不公平的待遇。在她去世后,科学家们为利用这个能够不断分裂的细胞取得的科研突破感到很开心;但其实这个过程中,可以说完全没有伦理。”

回忆起阅读中的感受,《永生的海拉》涉及的一些事实,对吴明轩的触动很大。第一点是科学界“习以为常”的细胞培养技术,竟然如此之“年轻”。吴明轩解释道:“现在,你去分离和培养一个细胞系去做实验,都是很日常的科研操作,没有什么特别复杂的。但是回到那个年代,人们还没有这个技术——海拉细胞,是第一个能够成功在体外培养、复制的。当时也就是20世纪50年代,其实距离现在也才六七十年。”

第二点,令吴明轩印象更深刻的主题,就是本书所聚焦的重点——伦理。

首先,是家人的不知情。吴明轩说:“对于我这种从事科研的人来说,我可以理解,如果科研想做一些东西出来,需要一定的实验条件。眼前有一个非常好的细胞系,我就可以做很多实验,去探索未知。但对于受害者来说,那感觉完全不一样了。比如她女儿,以为妈妈已经去世了,过了20多年,才知道妈妈的细胞在全世界被培养、被用于各类实验尝试,比方说跟老鼠、跟鸡的细胞融合——对拉克斯的家人来说,这是一个受伤害的过程。”

其次,海拉细胞系被用于的一些实验,如今听起来颇为骇人听闻。比如,当时科学家想研究免疫缺陷是否是癌症的诱因——而他们采取的办法,是直接把海拉细胞,注入医院癌症病人体内进行实验。海拉细胞在一些病人身上生长成瘤,甚至在一位病人身上发生了扩散……与拉克斯的遭遇相似,这些被实验的人群,并不知道自己参与了这样的实验,至多只知道在进行“一项身体免疫测试”。不告知实验对象具体情况就开展人体实验,在那个年代未曾给科学家、医生造成太大的道德困扰;而在现在看来,这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另外,除了海拉细胞系,拉克斯家人其实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参与”了研究。在知悉海拉细胞系后,拉克斯的家人找到了约翰·霍普金斯医院寻求说法。此时,被找上门的医生们却很开心——原来,因为海拉细胞的繁殖能力太强了,时常会“污染”实验室其它细胞系,而当时没有很好的方法加以区分。全世界的科学家们正在苦恼如何鉴定时,拉克斯家人的现身,让基因比对成为可能——研究人员假借其他名义,抽取了家人的血液,从而获得了可鉴定出海拉细胞系的基因信息。

总而言之,吴明轩说:“《永生的海拉》说的是历史故事,其中的细节很多、冲击力也很大,可以了解社会怎么发展、科技怎么发展。这对我们现在的生活、科研工作,都是很有启发的。”

 

科研与伦理:以史为鉴,警醒前行

 

历史类书籍,是吴明轩比较喜欢读的一类;正如《永生的海拉》,他觉得以史为鉴,可以帮助我们思考:“我觉得读历史不仅是了解过去,也是了解人性。你不可能一辈子经历过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情,虽然历史是过去发生的事情,但是其实人性是共通的,所以对现实生活和未来可能遇到的人和事情,是很有启迪的。一个人有没有读过历史,其人生观及具体的行为,还是挺不一样的。所以,我觉得对于个人来说,读历史,还是挺有帮助的。”

说回到海拉细胞系的例子,如今,这个细胞系已挽救了千万生命,为人类科学发展作出的重要贡献有目共识。它促成了现代病毒学的诞生,间接帮助了HPV疫苗、脊髓灰质炎疫苗的研发,还在HIV病毒研究、太空生物学研究等方面,作出了贡献……

人们也搞清楚了这个细胞系可以“只增不灭”的主要原因——引发子宫颈癌的人类乳头瘤病毒,能改变与正常细胞的寿命及分裂有关的基因“开关”,从而使得细胞能够不会凋零、无限增殖。

2013年,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在《自然》期刊宣布,已取得了拉克斯家人关于“海拉细胞系基因组数据共享”方面的共识,出台了研究使用这些数据必须经过申请的规定。但是,无论是赫赫成就,还是后续的道歉与“补救”措施,终究不能磨灭那个没有伦理概念的年代,给已去世的海瑞塔‧拉克斯及其家人造成过的伤害。

吴明轩的研究领域,是用化学方法,研究细胞如何通过化学修饰蛋白质,调控生命活动——这其中,包括细胞如何控制了基因的“开关”。而癌症有两大诱因,一个是因为基因突变,即编码的遗传信息出错;另一个是因为基因的表达不对,即转录调控中出了问题。他看待癌细胞的视角,在读了《永生的海拉》后,变得有所不同了:“癌症对于病人本身、对于家人来说,都是非常痛苦的。但是,也应当看到,不断生长的癌细胞,也是很宝贵的资源,能让我们研究许多问题。比如癌细胞为什么能不断分裂?宫颈癌、前列腺癌、直肠癌等来自不同器官的癌细胞有哪些共性和特殊性?”

当然,更大的启发,是伦理与科研间的关系。在吴明轩看来,即便到了当代,在这两者的处理上,我们依然有很多要做的地方,有一些原则科研工作者理应视为准绳:“我个人认为伦理是非常重要的,做科研肯定要基于伦理正确的情况下开展,不能越过这条线。与此同时,我们应当对愿意贡献身体、贡献细胞样品等生物组织的志愿者,报以足够的尊重。”

 

吴明轩在霍普金斯

 

说起来,吴明轩和《永生的海拉》的故事,还有另一个交集。

在普林斯顿取得了博士学位后,吴明轩前往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从事博士后的工作——而这片土地,正是海拉细胞系故事的起点。现在,你能看到约翰·霍普金斯致敬海拉细胞的专门网站;而科研伦理,也已被列入了相关法律。伦理道德“走失”的年代,终于过去了。

 

约翰·霍普金斯致敬海拉细胞的专门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