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湖大学理学院教授张鑫在为本科生上课。 （受访者供图 / 图）

文｜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杨蕊菡

南方周末记者 韩谦

“为什么牛奶挤出来的时候，液流会呈麻花形？”

“气体在强电压下被击穿时，电流是怎样形成的？”

“我们是怎么知道原子的核电荷数的？”

每天，按照导师陈虹宇的要求，西湖大学大一新生任磊都要向他提出一个问题。

学生们天马行空的提问，陈虹宇也不是每个都答得上来。要是问题超出了自己的知识范畴，他会让学生们自己去查资料。毕竟布置这个任务，就是为了让学生养成去思考、发现问题的习惯。

任磊的大学生活就在一个又一个问题里开始了。

他和他的59位同学是西湖大学招收的第一批本科生，他们被分入α阿尔法、β贝塔、γ伽马、δ德尔塔四大书院——一种让人会心一笑的命名方式。在这之前，学校仅培养博士研究生。

γ书院院长杨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2018年教育部批复设立西湖大学开始，本科生教育一直都在学校的筹备日程中。2022年3月，得到教育部批准本科招生资格后，学校就开始了招生计划。

2022年8月1日的开学典礼上，31位高中校长带着各自的毕业生走上舞台，将他们送到西湖大学校长施一公身边。这个仪式颇有“接力”意味，随之而来的还有社会各界的关注：西湖大学将如何探路研究型大学的本科教育？

南方周末记者采访了学校老师、学生，试图寻找一些答案。

“很充实，学得也挺开心的。”任磊这样总结刚开始不久的大学生活。不过，回到半年前，报考西湖大学对他来说是个“非常需要勇气”的选择。

任磊第一次知道西湖大学，是从高中班主任口中。班主任告诉他，他达到了西湖大学的报考标准，可以考虑考虑。

杨剑介绍，学校的首届本科生招生面向浙江省内高二、高三学生，要求高三学生的各科学业水平考试至少要有8门课考评为A，其中物理、化学必须为A。由于高二学生往往只参加过6门课程的学业水平考试，他们至少需要有4个A。

任磊对这所大学有所了解，则始于2022年3月19日。这天晚上7点，西湖大学校长施一公在B站进行本科招生直播。这场直播吸引了几十万网友。

12天后，3月31日，任磊见到了施一公本人。

为了招募60名本科生，西湖大学在浙江11个城市召开了46场宣讲会，施一公也亲自参与。任磊就读的湖州中学是施一公宣讲会的其中一站，这也让任磊觉得，和他参与的其余学校的自主招生相比，西湖大学更为“重视”本科新生的招募。

校长亲自出场的招生策略或许有其考虑。西湖大学的本科招生筹备时间短，学校的知名度在家长学生中也还不够高。

任磊回忆，那次宣讲前，担心冷场，老师专门安排了几位同学提问。不过，到了实际宣讲时，举手提问的同学非常多，那些安排好的提问则没派上用场。

与提问环节的热烈氛围不同，走出宣讲厅时，任磊发现，同学间并没有太多关于宣讲的讨论，“大家好像都在思考，权衡到底要不要冒这个风险”。

“我其实没有底。”任磊说。与国内其他传统名校相比，西湖大学的社会承认度暂时还不够高，如果不选择深造，本科学历在国内市场上会面临更高的就业风险。

这样的顾虑并非个例。

另一名从湖州中学升入西湖大学的学生任兴洋，决定报考时就遇到了来自家人的阻碍。以他的高考成绩，可以选择国内顶尖高校C9联盟中的大多数。相比之下，西湖大学是所很“新”的学校，家人们担心，作为第一届本科生，他的未来是“未知”的。

而西湖大学吸引任兴洋的，正是“未知”。他记得施一公在宣讲直播中说，选择专业要经过深思熟虑，要结合自己的兴趣，西湖大学希望通过多方面的交流，了解每个人的特色，为年轻的学生设计一条往前走的道路。

西湖大学的课程设置里，本科生在前两年都需要接受通识教育和大类培养，直到大三，才会在生物科学、物理、化学、电子信息工程、材料科学与工程中自主选择今后具体学习的专业。对还没找准未来方向的任兴洋来说，这给了他更多尝试的机会。

打动任磊的则是施一公在宣讲中向学生们提出的问题：是否还对科学研究保有最初的兴趣？“我问了我自己，我想答案是肯定的。”任磊说。

任磊和任兴洋，在通过申报资格审核后，经过西湖大学的初试，统一高考，再通过复试考核后，最终被录取。

至于具体考试内容和各轮考试在总评分中的占比，西湖大学相关负责人表示，这些内容还不便公开，这是为了保证未来入学考试的公平性，防止有学生在了解考试方向后提前准备。

“赚得少，会秃头，而且没有女朋友”，任磊调侃起他“刻板印象”里的科研人员。不过，他又说，“选择西湖大学，就是选择了做科研”。

院长杨剑也笑称，西湖大学的本科生是“本科研究生”。自入学起，他们就会有一名博士生导师。杨剑自己就带了两名本科生。他的两名本科生可以在学习之余进入实验室，或去和实验室的博士生交流，或参与其中，承担一部分实验工作，逐渐建立自己对科研的感知。

本科生培养计划中有一门“科研实习”课。理学院教授张鑫介绍，这门课程的内容“非常灵活”，本科生可以跟着一位博士生学习，时机成熟后，他们可以独立做课题。至于课题方向，也没有限制，会根据课题组的实际情况和学生的兴趣展开。

此外，西湖大学还实行本博贯通的培养机制，只要符合要求，本科生可以在大三下学期选择直接进入博士阶段学习，在校8年，就可能拿到博士学位。

未来究竟是否会从事科研工作？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3名本科生都给出了肯定答案。毕业于宁波镇海中学的许经纬心动于贯通培养的设置，在他看来，这样的安排“能早点进入自己的专业领域”。虽然还没找准自己感兴趣的方向，但他笃定于未来会继续深造。

而当把这个问题抛向西湖大学的老师时，他们的答案则没有那么明确。

2022年4月，B站UP主“蜡笔和小勋”访谈了施一公。对话中，施一公澄清了网络上流传的“施一公鼓励读博科研，不鼓励工作赚钱”的观点。他表示，西湖大学的培养目标是发挥学生最大的潜力，他支持学生去多种领域尝试，前提是“从兴趣出发，而不只是以是否赚钱为驱动力”。

“兴趣”这个词，反复出现在西湖大学的老师们口中。

张鑫同样认为，即使这些学生本硕博都在做科研，博士毕业之后也未见得一定要做科研。虽然国内目前热衷于用“四大天坑”来形容生化环材专业，但以张鑫过往的经验，这些“天坑”专业出身的优秀学生接受的是素质培养，在很多行业都有领导和推动作用，“我们就是要培养这样有‘万金油’素质的学生，他可以去做任何自己感兴趣的行业”。

“我们当然希望能出现伟大的科学家的苗子，但对西湖大学本科生的一个平均期待是，希望他能够找到喜欢且擅长的职业，并在那个领域有所见地，为社会作贡献。”杨剑说。

2022年7月31日，西湖大学开学典礼当晚，本科生书院家宴。 （受访者供图 / 图）

“这么早就开学了？”

“本科生也开始卷科研了。”

2022年7月30日，西湖大学的本科生早早就开始了大学生活。学校官方账号在社交平台发布的本科生招生视频里，有不少网友在弹幕里评论“好卷”。

随着学期开始，选课也早早开始了。

选课那天，下午三点系统开放。不过，任磊回忆，同学们都提前一个多小时到达学校机房，等待抢课。

抢课前，任磊已经根据拿到的排课安排，规划好了要选哪些课程，让他头疼的是，想选的课太多，有些课会出现时间冲突。“有的课确实需要抢。”任磊说，同学们“都特别想要学很多很多东西”。

西湖大学为本科生设置的每学期最低学分要求是15学分，但大部分学生的选课学分都远超这个限度。任磊这学期选课的总学分是26.5个，据他了解，身边所选学分最低的同学是18.5个学分，最高的则选了35个。

然而，这并不是张鑫希望看到的。张鑫告诉自己带的两名本科生，选多少门课，一定要量力而行。张鑫希望能把学生从内卷中拔出来，不需要考虑太多的成绩问题，“希望学生们不要把大学当作一个大高中去读，一直在解题。全A的成绩固然让人羡慕，但也要有所为有所不为，去发现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

做实验也一样。张鑫觉得，虽然本科生一进校就有机会进入导师的实验室，但他不建议学生大一就来做实验。他认为，大一的重要任务还是来完成高中到大学的转折和打好基础。这个转折，“不仅仅是指跳出高中埋头解题，苦拿高分的固定思维，更是要学会时间管理”。

西湖大学四位书院院长（从左至右：李凌、杨丹、杨剑、陈虹宇）。 （受访者供图 / 图）

在西湖大学，“反内卷”似乎成了老师间的共识。陈虹宇也认为，大一新生没必要进实验室，“但他们现在就可以开始问我，比如说科研到底是什么样的？科研到底在干什么的？那我就可以给他讲”。

9月中旬的一门课程考试中，任磊拿到了低于自己预期的分数，他和陈虹宇谈起了自己的焦虑。“It's not a big deal.”（意为“没什么大不了的”。）陈虹宇安慰他。后来，任磊还是找到任课老师，问了成绩的事，这才知道，他的分数已经是全班最高的。

选课之初，许经纬选上了物理、化学、生物课，还选了好几门人文课，一共要修27.5学分。他的导师也提醒他“别选太多”。他决定这学期暂时放弃生物，大二再修。

任兴洋也同样被导师建议，大一时在物理、化学和生物中选择一到两门即可，但他还是把三门课全选了。他的解释是，这并非源于同学间的“卷”，而是他认为自己还没找到真正热爱的方向，需要通过通识课去寻找。

兴趣也是驱使任磊多选课的原因。“吸引我来西湖大学的一个很大原因就是它前两年的通识教育。”最终，他选了9门课。

“不仅要学得好，也要玩得好。”这是许经纬给自己未来四年立下的小目标。在提及对本科生活的规划时，除了学业，任磊和许经纬都提到要享受在学校的生活，参与甚至组织书院活动。

西湖大学的各个书院正处于始建之期，杨剑坦言，目前书院文化尚未能成立，还需要时间。学校鼓励学生参与到书院建设，可以成立学生发展委员会、举办书院的特色活动。

开学以来，书院为过生日的同学举办了生日会。而任兴洋所在的δ书院，已经举办了英语角活动，二次元社也在筹办中。

接受采访的9月23日是一个星期五，那天，任磊利用午饭和晚饭时间尽可能多完成了一些作业。接下来的周末时间，他要用来参加学校的趣味运动会和出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