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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板孔里,二十四个小鼠乳腺正在萌发,如同二十四个春天。
培养箱是37摄氏度,培养皿是6乘以4——24格——所以叫二十四孔板。生长中的小鼠乳腺,是米粒大小,肉眼可见。显微镜下,这是一个白雪琉璃的世界,小鼠乳腺呈现半透明质感,像是大雪茫茫下的山川河流。但又如同数学分形,不断分叉的结构也不过只是一枚雪花。
实验室负责人蔡尚,从显微镜上抬起头,对我说:“To see is to believe.”。眼见为实,这个透明盒子,将演示乳腺的一生,以及,那些原本隐匿于肌肤之下的秘密。
追寻着乳腺干细胞的足迹,蔡尚实验室以乳腺为模式器官,从多角度探索乳腺干细胞如何维持着乳腺的特定结构功能,以及在乳腺癌的发生、发展、抗药性、复发及转移过程中的重要作用。
过去,科学家对细胞的培养,停留在二维层面。细胞在培养皿里分裂复制,但只能在平面排列,近观如同薄膜。最著名的就是海拉细胞系(HeLa),来源于美国黑人女士Henrietta Lacks的宫颈癌细胞。这些海拉细胞,长生不死,无限增殖。70多年过去了,海拉细胞已经遍布在世界各地的实验室。
当时,荷兰Hans Clevers团队成功将肠道干细胞在体外分化出三维组织,具有隐窝和绒毛状,这正是小肠最基本的结构,由此也开启了类器官研究的大门。
乳腺,具有复杂的分枝状管腔结构,有点像分叉的河流不断汇聚。在哺乳期,乳头就形同入海口,和三角洲平原一样,灌溉着生命。
乳腺还有周期性特征,就人类女性来说,乳房是唯一到成年期还没发育完全的器官,会在月经周期里动态变化。雌性小鼠也是如此,类似于人类的月经,它们的生理周期大概是4天。
多年前,在美国攻读博士时,蔡尚开始接触乳腺癌细胞,通过对癌细胞的培养,来试图了解癌症的秘密。积年累月的研究,让蔡尚逐渐意识到,癌症问题的关键,也许不只在癌细胞内部,也在癌细胞和周围组织的关系。乳腺以及相关疾病,是一个复杂的系统。
那时,他就想构建一套乳腺类器官的培养方法,以方便研究。直到回国加入西湖大学之后,他和博士生袁雷开始着手尝试。
在2022年,蔡尚团队另一项研究“火了”。他们首次证实乳腺癌在转移定植过程中细菌的作用,引发了媒体极大关注。而彼时,乳腺类器官研究,还默默无闻。
最初,小鼠乳腺干细胞需要的条件都给定了,但是,干细胞不断分化后,长成了臃肿的 “球”,并没有产生分支结构。
干细胞勤勉而自觉,深知生命是一片自新大陆。生命要维持,需要各种干细胞源源不断进行自我更新。皮肤是最典型的例子之一,人类的表皮干细胞通过分化,补充着不断脱落的角质细胞。
让我们再仔细观察下这24板孔——每一个板孔内是双层井的设计,上层有水凝胶基质,这是立体培养的基础,给乳腺生长以支撑。下层可以更换不同的培养物质。考虑到乳腺是一个富含脂肪的组织,除了各种必须的营养物质,蔡尚团队还在下层准备了脂肪前体细胞,尽量为乳腺生长“模拟”出真实的环境。
一切就绪,只是在这片由水凝胶构成的透明之地上,还没有发芽的迹象。
蔡尚在实验室(双重曝光) photo by 朱丹阳
蔡尚团队意识到,对于乳腺类器官的培养,也应该合乎原本的节奏。他们参考了乳腺在小鼠胚胎发育的过程,开始尝试阶梯性方案,在不同阶段,给予不同的调节因子。当今医生们总感慨,乳腺是一个情绪器官。它总在变化,随着时间,随着情绪,随着妊娠,起起伏伏,随着身体而波动。由于柔软的乳腺无法留下化石证据,我们很难确切断定它的起源,但逃不出为了保护弱小,为了一个“情”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达尔文曾猜测过,乳腺最早是育卵腹袋中的汗腺进化而来,让卵得到额外的一点养分,这个系统由此发展。本着这种对下一代极致负责的精神,乳腺在艰难岁月里一路演化。乳汁为新生命提供了营养和免疫屏障,而吮吸促成了颚和舌头肌肉的发展,为人类发展出语言做好了准备。现在,透明盒子里,乳腺干细胞,开始又一次勇敢尝试,如同亿万年前的那场突围。分离出来的乳腺干细胞,首先会形成一个干细胞球。如同一颗“种子”,蕴藏着建成乳腺上皮细胞的“胚芽”:基底细胞(basal cells)和管腔细胞(luminal cells)。只不过在此阶段,这两种细胞混杂弥散,还没有做好破土而出的准备。考虑到小鼠乳腺上皮周边都有丰富的胶原蛋白,研究人员在水凝胶基质中混入了这种成分,这颗“种子”如同响应到生长的信号,基底和管腔细胞很快开始建立秩序。在乳腺最基本的管腔结构里,基底细胞在外层,管腔细胞在内层。这时,一个个小芽基在干细胞球表面凸显。它,发芽了。之后,实验人员如同园丁,不断诱导乳腺小芽变得枝繁叶茂。生长中的乳腺类器官,如一棵生命之树,也会经历“开花”(发情周期)和“结果”(泌乳过程)而不断走向成熟。它的变化如同体内真实的乳腺,有着青春期到成年期的结构变化。蔡尚团队采用全组织透明化染色和单细胞测序等手段,验证了离体乳腺类器官与体内乳腺的相似性,包括在形态结构等宏观层面,以及细胞组成及基因表达等分子特征方面。研究人员开始通过调控不同激素浓度的变化,来模拟小鼠体内的发情周期。蔡尚在白板上画出不同激素的浓度变化曲线来解释这个过程,给激素的时候要逐步增加,恰似一种温柔。这些曲线交织在一起波动,蔡尚转身说:结果发现,乳腺类器官能够很好的响应激素环境,在模拟的发情周期里,这个系统会进一步膨胀。它在做某种准备。实验人员通过模拟怀孕时期的激素变化,促使乳腺类器官出现腺泡结构,这正是哺乳期的特征。通过检测,实验人员确认了腺泡分泌出了乳汁成分。这微量的乳汁,显得和艰难演化岁月里的,一样珍贵。那时的哺乳动物弱小而苟且,但恒温、胎生以及哺乳,这些生存策略在环境突变时,帮助更好地延续着生命。之后,研究人员让激素逐渐撤退,腺泡结构也退化消失,最终恢复到正常的乳腺导管结构。膨胀的乳腺,又回缩到日常。如今,乳腺类器官的培养的时间记录正在被不断突破,最长可以达到120天。但系统依然会有终点,乳腺分支生长最终会进入无以为继的状态,如同杂草一样充满了狭小的培养皿。这是培养皿里小鼠乳腺的一生,而这套充满科幻感的“透明”系统,如果继续演进,也意味着更多的可能——利用遗传性疾病来源的干细胞(比如乳腺肿瘤),建立类器官库,为乳腺疾病的研究提供体外研究平台,可进一步了解疾病致病机制,筛选治疗药物。——作为模式器官,部分代替实验小鼠,让研究更加可见、可追踪。——多种类器官“连接”,例如心和肺,进行更系统化的研究。——甚至,利用病人自体的干细胞,培养出器官组织,再移植给病人自己。这多少有一些科幻的意味,按照蔡尚自己的话说,有点Avatar(阿凡达)。Avatar本来自梵语,原意是分身、化身。类器官不也是分身之意?仿佛回到未来,这个分身在实验室里开启了另一场演化漂流,只是这一次,又将去向何方?
小鼠乳腺类器官3D透明化染色图
生命是一个黑箱,类器官是一个明室。
乳腺类器官,构造了一个乳腺研究的系统模型,这个模型像橱窗一样透明而与世独立,展示着器官运行的某些法则。
蔡尚团队在类器官的不同生长时期给干细胞带上荧光标签,来追踪干细胞的命运变化。没错,这里的命运,这是科学家用在细胞上的专业名词。
他们发现,早期的乳腺干细胞是一群双能性干细胞,具有分化出两种上皮细胞的潜力:基底basal细胞和管腔luminal细胞。而类器官在经历一轮发情周期后,干细胞逐渐失去了双能性,保留了单向分化出基底basal细胞的潜力。
关键是,科学家能观察到这个生命不曾对外展示的过程。在显微镜的幽暗深处,荧光标记开始显现,那是黑箱里的光。
去年,袁雷博士毕业,前往德国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继续研究类器官。这套系统还在“生长”,在蔡尚实验室不同的研究课题中,展开应用。
明室之内,乳腺类器官也暂时告别了可能的情绪影响,告别了可能的环境污染,也告别了过去强加给它的道德评判。
1974年,美国女作家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被确诊为乳腺癌晚期,医生告诉她活不过5个月,当时她41岁。治疗期间,桑塔格写出了那本《疾病的隐喻》。她说,人,生而是两个王国的公民,一个健康王国,一个疾病王国。但是,我们对疾病王国存在种种成见
——结核病,在结核菌被发现前,被认为是一种偏执导致,要不就是情感过于强烈,要么就是意志薄弱。
——癌症,因为它无中生有,畸形扩散,被认为是压抑带来的报应。
如桑塔格所言,我们把内心恐惧的各种东西——腐化、污染、虚弱等等——投射到疾病上。背负着各种“隐喻”的疾病,比疾病本身更加可怕。在序言里,桑塔格说得十分直接:“我写作此文,是为了揭示这些隐喻,并摆脱这些隐喻。”
她在自救。
桑塔格预言,当癌症被弄清,当治愈率大幅升高,癌症隐喻必定发生重大改变。
实验室的乳腺类器官无疑不具备这些隐喻,但癌症同样能发生。蔡尚团队通过向乳腺干细胞递送致癌基因,可以实现乳腺类器官在特定时间“生病”——激活癌基因表达而产生肿瘤样结构。这种诱导的肿瘤类器官,它可以移植到小鼠体内,产生令人触目惊心的真实肿瘤。
但是,当我们透过类器官这狭小的明室望出去,会看到,现实世界的乳腺,依然在复杂的风景之中。
回到本文开头的问题,为什么哺乳动物雄性也有乳腺?也许这是演化向我们隐藏的秘密。以人类为例,在胚胎发育的最初几周,无论什么性别,都是按照女性“模版”发育的。6到8周,决定男性的SRY基因才从性腺开始表达。
在哺乳动物XY性别决定机制中,雌性是默认性别。Y染色体里SRY基因的作用,不过是把雌性胚胎逆转成雄性胚胎。
大自然为什么要这样,我们还不得而知。
但我们知道,乳腺癌的发生率问鼎全球,2021年就已经超越肺癌成为全球发生率最高的癌症,包括男性,也可能患上。当然,女性罹患乳腺癌的概率,大概是男性百倍。这也在提醒着我们,乳腺是超越性别之差的存在。
列尊营,这个翻译名字充满男子汉气概,这是美国海军陆战队在北卡罗来纳州的一个基地。这里曾经使用化学溶剂来清洗武器,造成了水污染,特别是三氯乙烯和四氯乙烯,导致了当地男性乳腺癌的集中发病。
列尊营的污染持续了几十年,等到集中发病,当地人又花了差不多十年反应过来,是污染所致。
人类也到很晚才反应过来,化学物质已经伴随左右,潜入身体。其标志性的事件,是一本叫《寂静的春天》的书。作者是美国海洋生物学家蕾切尔·卡逊(Rachel Carson),当时她在马里兰州买了一座乡村宅院,以照顾自己90多岁的母亲。
但小镇的春天,少了虫鸣鸟叫,她心生疑惑,决定开始调查。一个过度使用化学药品和肥料导致的寂静世界,逐渐展现在她笔下。其中最知名的案例,就是以DDT为代表的杀虫剂,给生态造成难以逆转的危害,最终抵达人类自己的身体——乳腺就是DDT喜欢攻击的目标。
很少有人知道,高效杀虫剂DDT,曾用来对抗疟疾和霍乱,发明人获得了1948年的诺贝尔奖。DDT在环境中很难降解,尽管后来受到全球禁用,它们依然遍布在地球生态的各个角落,江河湖海,血脉相连。
调查过程中,蕾切尔自己也得了乳腺癌,切除乳房后,她继续抓紧写作。1962年,《寂静的春天》出版。农药制造商组织了对蕾切尔的攻击。一位美国官员说,为什么一个无儿无女的老处女这样关心遗传学的问题?
两年后的春天,蕾切尔去世,时年56岁。又是一个,寂静的春天。
1974年,桑塔格在乳房切除术后,活了下来,一直活到了2004年。大声反对疾病隐喻的她,逃离了无形的压迫。
故事到此,也请记住,曾经有两位人类女性,如此告别过乳腺。
多年前,蔡尚给小鼠做乳腺癌移植手术,他却拿了一盏台灯进了实验室,学生们不解。
几分钟后,蔡尚做完手术,突然双手捧起小鼠,为它捂热。对于这只处在“少女期”的小鼠来说,这是一场大手术,手术容易失温。
捂热后,蔡尚拿出准备好的台灯,给小鼠继续保温。温柔的光子打在它的身体上,手术缝合口在呼吸间起起伏伏。
如今,乳腺类器官系统开始尝试模拟癌症的发生发展,可以部分取代这样的手术,让类似的牺牲在未来可以尽量避免。
而这双手的温度,恰似亿万斯年前,为了保护弱小而涌现的演化动力。
2018年蔡尚(中间)和学生在实验室
论文一作袁雷(后排居中男生)
蕾切尔·卡逊在1962年
photo by Alfred Eisenstaedt
苏珊·桑塔格在手术后的第二年
photo by Peter Hujar